编者按:一个失去生活来源的带娃寡妇,把自己包装成继承巨额财产的海归白富美公开征婚,希望用虚假的条件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换取长期饭票,没想到千挑万选召来的“英俊霸道总裁”却是一个被精心包装企图通过婚姻帮人化债的一文不名理发师……这样一个今天看来仍然足够吸引眼球的故事来自于近80年前的上海,是1947年由文华影片公司出品的爱情喜剧片《假凤虚凰》的剧情。

这部剧情趣味横生、结局圆满美好的喜剧电影曾经在上海电影市场创造了现象级票房,但在电影史上一度被批判和忽视,目前我们能看到的仅仅是缺失了部分情节的“残本”。9月14日 - 9月19日在嘉兴举办的吴天明青年影展上,这部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都极高的电影再次走进电影院,在大银幕上与观众见面。

“首作”是本届吴天明青年影展的核心主题,多部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的首部作品和众多优秀青年导演的首作在影展上放映。《假凤虚凰》便是其中一部非常特别的“大师首作”——是导演黄佐临、编剧桑弧、演员石挥三位戏剧电影史上的大师共同的电影首作,也是“苦干剧团”核心成员从话剧舞台转向电影事业的重要转型之作。

在映后交流环节,本届吴天明青年影展荣誉主席、被誉为“华语新电影教母”的金马奖前任主席、著名电影人焦雄屏和著名导演、《假凤虚凰》导演黄佐临先生的外孙郑大圣与观众进行了映后交流。在这场信息量很大的对谈中,他们聊到了被胡金铨导演誉为“中国当代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演员”石挥的精湛演技、黄佐临等戏剧先驱的实践历程,上海早期电影是如何受到同时期好莱坞影响,成功将西方的电影类型片本土化,以及如何深刻影响了之后的香港电影文化和当代电影的传承。

焦雄屏:大家好,我是焦雄屏,这位是郑大圣导演。

郑大圣:晚上好。

焦雄屏:大家知道这部电影的导演黄佐临先生是郑大圣导演的外公。我很高兴今天有这么多人来看《假凤虚凰》,40年来这部电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这部电影是一个残本,有好多重要的情节都遗失了,每次到关键点的时候就特别遗憾。比如剧情里男女主吃牛排吃了16万,男主身上只有10万,最后是怎么脱困境的?女主是怎么发现男主是个理发师的?这些部分都特别遗憾,只能靠自己发挥想象力了。

当年我跟胡金铨导演讨论,我们都认为石挥,也就是这部电影里的“三号”理发师,是中国当代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演员。除了这部《假凤虚凰》里的理发师,还有《哀乐中年》里的中年校长,《太太万岁》里的老丈人,《夜店》里少了一只眼睛的闻太师等等,还有他自己导演的惊为天人的《我这一辈子》。

石挥在《太太万岁》(左上)《我这一辈子》(右上)《哀乐中年》(左下)《假凤虚凰》(右下)中的造型

《假凤虚凰》是石挥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胡金铨导演老是跟我讲,只要石挥一出来,一定会有很多非常准确又有趣的小细节,我们能看到他努力地捕捉理发匠的说话方式,还加入了特别多的细节和动作,比如顺手把香烟夹在耳朵上,顺手从兜里拿出一把梳子给洋娃娃梳头,拿到餐巾顺手给别人当作理发的围兜系上……这些都不可能由编剧事无巨细地写在剧本里,靠的是演员对于生活的观察和对于人物细致的理解。

《假凤虚凰》中石挥扮演的理发师

这部电影的导演黄佐临是第一个把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带到中国的电影人,他在1925年和1934年两次留学,不仅把当时西方最先进的戏剧、电影理论带回国内,还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在戏剧领域大量地、深入地耕耘。除了著书立说、在各大高等学校和四川、南京、上海等地的戏剧专科学校教书育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苦干剧团培养了一大批骨干成员,他们后来都成为了中国电影界的中坚力量。

黄佐临导演从理论到教学,最后投身实践。20世纪50年代,抗日战争结束后电影重新开始繁荣,上海诞生了文华电影公司,出品了非常多今天公认的经典电影,像这次吴天明青年影展放映的《哀乐中年》《太太万岁》,我们刚才看到的《假凤虚凰》,此外还有《夜店》《表》,都是黄佐临进入电影导演时期的不朽名作。

黄佐临资料图

郑大圣:这部电影可以说是来自剧场的艺术家的集体“首作”,《假凤虚凰》也是编剧桑弧先生创作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从剧场到摄影棚,我们能在电影里看到很多剧场的痕迹。比如剧中石挥和叶明戴着高礼帽进来,拿着白手套一模一样的动作,甩一下又丢回礼帽里,这样的表演就非常地舞台化。结尾的时候四位主要演员隔着理发店的玻璃一齐看向镜头外,向电影观众挥手再见,完全就是剧场的谢幕。正好理发店的那个帘子也像极了剧场的幕布。

《假凤虚凰》的最后一幕,女主和她的闺蜜来到了男主工作的理发店,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随着这个团队在电影界的不断探索,舞台化的成分也渐渐淡了下去,电影的元素就越来越浓了。到了拍摄电影《表》的时候,就不再只是两面墙或者三面墙的室内布景,而是直接隐藏摄像机上街头拍摄了。

焦雄屏:我有幸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访问过黄佐临导演,我也访问过这部片子的女主演李丽华,这些都是我个人非常珍贵的回忆。大圣导演,您作为黄佐临先生的外孙,能否从您和黄导相处的过程中和我们分享一些黄导本人以及和这部电影有关的故事?

郑大圣: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片子的时候也是在1981年左右,那时我的外公外婆已经得到平反,上海文联办了一场内部放映会,放映《假凤虚凰》还有《夜店》《腐蚀》这些电影的录影带,这些电影片头字幕里的老一辈电影人也都来看。当时我很震惊,身边这些公公婆婆和电影里的人似乎都很难对上,丝毫没有任何明星和大艺术家的样子。

我的外祖父黄佐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母亲这辈人,涉及电影工作的事几乎从来不提,他和夫人丹尼虽然都是中国戏剧和电影史上的重要人物,但对我们来说就是普通的外公外婆。所以第一次看电影《腐蚀》发现女主角就是我的外婆的时候,我非常震惊。

不过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在我高中的时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的周末帮我的外祖父收拾他的书房——因为那时候他在动荡年月被收走的书渐次还回来了——他曾经有上万本的藏书和九十多本笔记,还回来的大概不到2000本。他年轻时候的这些藏书大部分是戏剧理论、各种剧本、电影理论、电影史,还有关于摄影、打光、化妆等技术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英国文学方面的书,几乎都是英文的。

通过这段经历,我得以窥见外公的深厚学术积淀和宏大的精神世界。我也发现了他从一开始致力于剧场话剧的时候,很早就关注了电影,当电影进入有声时代,话剧表演中演员台词的腔调和功底就能够在电影中得到发挥。有声片的录音技术和还原技术趋于稳定后,来自剧场的演员就变成了电影界的“优长人才”。他们吐字清晰、台词富于感情和韵律,尤其是像苦干剧团这样的团体,主力演员都是来自北平和天津,标准的国语口音成为了他们的优势。

焦雄屏:另一部苦干剧团成员为主的作品《夜店》中,饰演女主角的童芷苓是京剧演员出身。京剧的训练让她的吐字非常清晰,台词的演绎还带有一种京剧腔,以当时的录音水准再加上没有字幕,要让观众的耳朵能够分辨台词,演员的咬字就非常重要。

这次吴天明青年影展上放映的《太太万岁》里,饰演丈夫的张伐是天津人,饰演弟弟的韩非是北平人,他们和石挥都是苦干剧团的人。

1930年代的上海兰心大戏院,苦干剧团作为孤岛时期上海重要的戏剧团体,时常在这里演出

我们知道,虽然早期(1949年以前)中国电影的大部分作品都出自于上海,但默片时代的上海片场几乎都是一片“广东音”,广东人在电影行业的比例很高。默片时代最伟大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就是讲广东话的,所以后来进入有声电影时代,阮玲玉就需要去找教练练习国语——台词成为了她表演的一个障碍。

在抗战时期,无论是上海“孤岛”还是大后方,都活跃着很多话剧团体,那时候石挥是非常轰动的“大偶像”,深受大家的喜爱和崇拜。他有一个代表作《国魂》,他饰演文天祥,在表演的过程中石挥的台风正气十足、声调非常清晰漂亮。胡金铨导演曾经对我说,当时有人妒忌他的才华,躲在幕后等石挥饰演的文天祥念出那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从幕后用针刺他的屁股,他都能忍着疼痛念完台词,语调完全不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