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据悉,著名历史学家柯文(Paul A. Cohen)于当地时间2025年9月15日在美国波士顿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柯文于1955年进入哈佛大学,师从费正清、史华慈,研究兴趣包括清史、中国思想史、中西关系史等。作为美国汉学家,其以批判西方中心史观、倡导“中国中心观”著称。他强调从中国内部视角出发,关注本土因素与能动性,避免以西方经验解读中国历史。
《三联生活周刊》前副主编李菁曾与其进行过面对面采访,并将访谈收录于新书《历史的钟摆》中。
【文/李菁】
“在中国发现历史”
柯文进入东亚系学习后,最初的研究课题是“传教士在中国的传教工作”,而传教士正是费正清感兴趣的领域,所以研究生后期他主要跟随费正清做研究。
1960年,柯文得到一笔奖学金,可以去中国台北学习中文,为期一年半。于是,他和夫人带上只有1岁的女儿一起前往。第二年,他们在台北生下儿子。台北的生活给柯文留下许多鲜活的记忆,比如当时很多人家都筑着高墙,墙头上有碎玻璃,据说是为了防止做狗肉生意的人翻进院子来偷狗。中文也成了他刚会说话的女儿的第一语言。有时她会爬上墙头,跟隔壁的男孩说:“大哥哥,要过来玩吗?”柯文模仿女儿儿时的口音,乐不可支。
柯文那时候还学了全本的《论语》和《孟子》,作业是把文言文翻译成现代白话文,然后和老师讨论书的内涵。“这些训练对我来说是很好的经验,不仅让我熟读古汉语,而且强化了我的口语水平。”有一次,柯文甚至还贴上胡子、戴上假发,参演了一部中文独幕剧,演出时全场爆满,甚至还上了当地的报纸。回忆起这些,他有点遗憾自己的中文已远不及当初。
与此同时,忙于博士论文的柯文与导师费正清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即便费正清在世界各地的中国研究中心讲学,虽然身处海外,他依然会尽职尽责地阅读柯文博士论文的每一章,并给予评价。“鼓励中带着压力”是费正清的风格。柯文在费正清指导下完成了博士论文,后来顺利成书《中国与基督教》(China and Christianity)。
回顾那个时期,笼罩在美国学界的是费正清提出的“冲击-回应”学说。作为费正清的嫡传弟子,柯文在他的第一篇专著里所用的方法论是否仍然沿袭了这一理论呢?
“以往的美国学者在研究传教士时,重点是‘传教史’(missions history),他们感兴趣的是传教士本身的传教历史;而我的研究重点是‘中国史’,当我谈到‘教案’时,我感兴趣的是中国的视角,我更关心如何理解、评价基督教传教在中国历史上发挥的作用等。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有人会说我仍然在某种(西方)冲击-(中国)回应的框架中运作,但后来我‘发现’了中国的历史。我离开了这个框架,进入了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框架。”柯文说。从他的学术思想的演变来看,这实际上迈出了反思“西方中心观”的第一步。
毕业后,柯文先后在密歇根大学和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任教。1965年的一天,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联系柯文,告知他们正在寻找一个中国历史学家,问柯文是否愿意去该校任教。柯文接受了邀约,一直工作到退休。他还记得,初到卫斯理学院时,在教员会上,他提议学校开设中文课。一位老师站起来说:“为什么学中文?为什么不是斯瓦希里语?”好在大多数老师都支持柯文的提议。在他的提议下,除了他本人开设的“中国文明课”,卫斯理学院还首次开设了中文课。
柯文 资料图
卫斯理学院以宋美龄求学之地而闻名。采访中,柯文还回忆了一段轶事。
“有一年,宋美龄重访母校,我受邀参加她的欢迎晚宴。当她得知我正在讲授关于中国文明的大型课程时,她说有兴趣了解我的讲课内容。我说:我没有写好的书,只有讲课大纲之类的东西。有意思的是,她并不愿意用中文而是坚持用带有南方口音的英语和我交谈。”
柯文深深记得费正清60岁生日时对学生们立下的规矩:“不用回馈我,传递给别人。”所以柯文日后从事教学工作时,也努力效仿导师。他与母校哈佛大学也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费正清退休后,傅高义接任费正清,出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在傅高义的邀请下,柯文负责创办“新英格兰中国研讨会”(New England China Seminar)项目,每月邀请与中国或中国历史研究相关的人员来举行讲座。
“我们每次邀请来作讲座的人都来自不同的研究领域——不仅有历史学领域,也有社会学、政治学等领域。每个人都受益良多,而我认为这恰恰是现在的(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缺少的。比如,我后期在中心的办公室,似乎也不太清楚隔壁办公室的人在研究什么。这并不是说现在的文化不一样,我想部分原因是缺少一个坚定地致力于创造和建设一个活泼、有趣的文化机构的领导者——像当年的费正清那样。史华慈虽然不愿意组织,但总是非常积极地参与这些讨论。而傅高义和其他一些人也愿意投入精力组织和参与。中心作为一个多学科的中国研究中心的意义要大得多。”
怀念当时的学术交流氛围,柯文不禁陷入感慨。到了今天,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他说,中国研究领域变得更加专业化,也更加分散了:社会学必须有一个中国专家,经济学和经济系必须有一个中国经济学教授,文学系得有中国文学教授……“人们似乎不太关心其他学科的人在做什么。”柯文非常坦率地表达了他的疑虑。
“中国中心观”
从柯文学术思想的演变来看,尽管《中国与基督教》仍然不可避免地带有“冲击-回应”模式的印记,但此时的他已迈出了反思“西方中心观”的第一步。这种反思在他开始研究王韬时,又继续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柯文很早就从费正清及其弟子邓嗣禹的著作《冲击与回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里知道了王韬。在柯文看来,在这本经典之作里,对王韬的解读实际上仍然是在“中国对西方的回应”框架内的。
“王韬本人比这更复杂。他在西方生活和工作过一段时间,欧洲旅行的经历让他大开眼界。比如说他看到了西方已经有火车,而中国只有马车,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赞成技术变革;他觉得中国应该引进所有这些技术,应该有火车,应该有蒸汽轮船,应该有代替人力的机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王韬是‘中国人在技术领域回应西方影响’的例子。”
但是以传统的“冲击-回应”二分法,无法完整解读王韬。柯文说,当时人们几乎全部倾向于认为“道”属于中国,“器”属于西方。但王韬超越了这一层面,他强调东方与西方“心同理同”,也坚信“道”是人类文明共有的特质,因此既是西方的,也是中国的,这由此开辟了另一个讨论空间。“这种观点把西方带进了中国的话语世界,由此给中国提供更大动力:借鉴西方时可以不单独借‘器’。”柯文说,他之所以选定王韬为第二本学术专著的主角,就在于王韬一生挑战的核心议题即是“西方冲击-中国回应”学说,这也是学术上最吸引他的地方。
《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1974)
这本《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于1974年出版。后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的雷颐译介到中国来,雷颐回忆说,当时他第一次碰到“modernity”(现代性)这个词时颇感陌生,查字典,上面只简单地解释为“现代性”。
“可是什么是‘现代性’?我请教了身边的一些人,也没人能解释清楚,当时大家都熟悉‘现代’‘现代化’。20世纪70年代美国学术界已在讨论现代性问题,而90年代了我们对此还非常陌生。”雷颐回忆称。这个小插曲或许可以一窥彼时中国学术界与西方学术界时间上的错位。
雷颐曾想将书名译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或“在传统与现代化之间”,可总感觉有些不妥。他后来直接写信向柯文请教,终于理解“现代性”的学术内涵。“没想到,几年后‘现代性’满天飞,谁不提‘现代性’都不够时髦。”雷颐打趣道。若干年后柯文坦承,虽然他在写王韬的时候,对“以西方影响为衡量清末中国变革尺度”这一立论有所保留甚至质疑,但当时的他“仍然无法脱离‘西方冲击-中国回应’学说的窠臼”,他意识到此书深层学术框架里蕴藏着一定的冲突。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美国的社会思潮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经过越南战争和水门事件之后,美国史学界的一些学者对美国与西方文明的精神价值产生了动摇,对西方“近代”历史发展的整个道路与方向产生了怀疑,从而对美国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中以西方为出发点的模式提出挑战——费正清的“冲击-回应”论首当其冲。
个人在学术上的纠结,以及时代的变化,促使柯文在40岁那年下决心写一本书,“直面、超越过去一段时间我反复纠结的学术问题”。柯文对美国的中国研究界出现的“范式转变”进行了总结,这就是柯文在中国研究领域影响深远的著作《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开篇第一章,柯文即直截了当地批判了费正清代表的“(西方)冲击-(中国)回应”学说。因为深谙导师标志性理论的精髓,柯文批判起来直指要害,也毫不留情。他说此理论“预设19世纪的中、西互动是一条单行道,车全部由西方开往东方”,这种观点不但过度简化,而且忽视或边缘化了中国的内生变革;另外,此理论因强调“回应”,所以更强调学术、文化、心理等历史原因,而忽略社会、政治、经济原因,其弊端在于“助长了对19世纪中国片面、扭曲、偏颇的理解方式”。
与“冲击-回应”说如影随形,同样深刻影响了20世纪50至60年代的理论是“现代化理论”,这也是柯文批判的第二种模式。柯文总结,以列文森为代表的“传统-现代性模式”(tradition-modernity model)认为,儒家思想与现代性源头上互不兼容。中国的旧秩序必须被打碎,才能建立现代秩序。持“现代化理论”的美国学者把中国的悠久历史明确划分为“传统”与“现代”两个阶段。
这个理论的潜台词是,中国社会在遇到“现代”之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正如法国哲学家孔多塞所写:“那些巨大的帝国,存在从未中断,蒙羞亚洲如此之久,人的头脑……被迫处于无耻的停滞之中。”最为人熟知的是黑格尔的另一段话:“中国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在这种叙事里,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停滞,西方进步,似乎已成为毋庸置疑的“史实”。而这样僵化、守旧的古老国度需要多元现代的西方带来转变的生机和现代化。黑格尔称:“在这种视野下,革命很大程度不被视作回应长期、内生问题的方式。”
第三种是“帝国主义模式”(imperialism model)。持这种思考模式的多是当时美国学界一些激进的中国研究学者,他们的初衷是反对前两种取向,认为帝国主义是中国19世纪历史进程的根源。柯文认为虽然这种取向的立论前提有别于前两种取向,但也过分夸大了西方的历史作用,堵塞了从中国社会内部探索中国社会自身变化的途径,在本质上是“西方中心论”下的结论。
最后,柯文明确地提出美国中国学研究的新取向,不过它并不是单一、清晰的路径,而是各种研究方法的集合,柯文将其称为“中国中心观”:它倡导内部视角,强调中国自身的因素才是中国近代变化的主因。他认为将这一视角带入研究最成功的学者,是哈佛大学的孔飞力。柯文也盛赞孔飞力里程碑式的著作《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
“孔飞力是我的同学,我们毕业以后一直保持着友谊。他非常聪明,我非常佩服他的学术水平。”在柯文看来,孔飞力关注的是西方大举入侵前中国社会变革的本质。“比如说他提到在18世纪,中国的人口增加了一倍,通货膨胀率达到300%……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鸦片战争之前,它们根本不是西方影响的结果。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学者,我认为他的见解非常重要,他鼓励美国学者和西方学者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中国的过去。黑格尔说:我们面前最古老的国度没有过去;孔多塞认为中国的历史从来没有改变过。孔飞力看待中国历史,不是像黑格尔和孔多塞那样,他充分注意到中国几个世纪以来的变化方式。这不仅仅是一个老的中国——是的,它整体上仍然是一个帝国系统,但是,在此制度之下,许多变化在不断发生。”
柯文在《走过两遍的路——我研究中国历史的旅程》里用了不少笔墨,讲述《在中国发现历史》这本书艰难的诞生过程——与它后面形成的热度形成不可思议的对比。当初,他把书稿陆续投给几家出版社,但都遭遇冷淡。在诸家出版社转了一年多之后,这部书稿最终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接手。出版时柯文也采纳了一名编审的意见,把其中一章的名字——“在中国发现历史”直接用作主书名,取代之前的《美国近世中国史历史著作》。没想到作品刚一推出便大获成功,不但好评如潮,也几乎成为海外研究中国历史的学生必读之物。
即便在成书三十多年后,柯文回顾这部著作,仍然觉得书名起得恰到好处。“这是对黑格尔的观点‘中国没有历史’最机智的反驳。”